大山深处“老县长”
清晨,“老县长”披衣出门,环顾寨子。
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。每天起床,先出门看看寨子上空的炊烟。
云雾在群山间缭绕,山峰仿佛飘在空中。江水轻唱着向南奔去,水色透碧如玉。
独龙江美,独龙人勤劳。
39年来,为了尊严和梦想,他带领独龙族的乡亲们不懈奋斗,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,在兄弟民族的支持下,把一个封闭、贫穷、落后的民族以崭新的姿态领进了21世纪。
他今年已满60岁,已经退休。但是,为家乡发展的这颗心,从没退休。
性情
说起“老县长”,在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,几乎无人不晓。一位外地来的诗人写道:“你的故事,街边的补鞋匠也能讲上几段。”
然而,记者日前在独龙江边见到他时,丝毫没有感到诗意。
身高不到1米6,肤色黝黑,笑容憨厚,眼里透着几分精明,不主动看人,衣着举止土气。别说“县长”,看上去顶多是个“乡长”。
可他确实当过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县长,而且在7年前当选怒江州人大常委会副主任,副厅级,独龙人里最大的官。
之所以称他“老县长”,据当地干部讲,这样亲切,他喜欢听。
“今天要谈,就谈民族发展问题,其他一概不谈。”坐在桌子旁,他开门见山,调子很高,没有表情,空气中浮着一丝冷淡。
“独龙族发展不起来,把我宣传得再好,我也没面子。”他看着记者的眼睛,认真地说。
在后来的接触中,记者感到,他把“面子”看得很重很重。
“戴着落后的帽子,很不光彩。没有共产党,没有兄弟民族,就没有独龙族的今天。”
“一个民族,必须对国家和兄弟民族有贡献。老是伸手,抬不起头。”
据当地干部讲,“老县长”虽然把独龙族的落后挂在嘴边,但别人不能提,听了他会生气。
稳宜金是白族干部,和“老县长”在贡山县班子里共事多年,双方引为至交。他安慰记者:“他是有点‘硌’,有时和我们吵得凶,但只要是工作,他回头会表示友好,会主动找你开玩笑。”
“老县长”名叫高德荣,曾当选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,代表独龙族到北京开过会。
记者很想搞清楚,为什么他有这么高的威望?
听说当天记者恰巧生日,他立刻变得友善起来,吩咐老伴去自家池里捞两条鱼。“你远道来,按独龙族风俗,晚上为你庆生,咱喝两杯。”看着记者,目光温暖。
大山里的人,心眼直,也很热。
归根
2006年,高德荣从贡山县县长任上,当选州人大常委会副主任。到州府六库上班的第一天,他就把办公室钥匙交了出来,向组织提出回独龙江乡工作。
“独龙族同胞还没脱贫,让我把办公室搬到独龙江去吧!”他申请说。
后来,他争取到了兼任州委独龙江帮扶领导小组副组长的差事。7年前的一个夏日,时年53岁的他回到独龙江。
“官已经当到头了。我如果连几千人的事都管不好,怎么好意思去当更大的官”;
“独龙族人口再少,也是祖国大家庭里的一员。独龙族贫穷落后,我对不起党和政府,对不起百姓,也对不起自己”。
话听上去有些耳熟,但结合他“人往低处走”的做事风格,感觉真诚。
外地人可能不清楚,州府六库现在还不通飞机、铁路,怒江州是全国最边远的地州之一,而独龙江乡又是怒江州最边远的乡。
相比独龙江,六库可是个“超大都市”。但走出去的人,很少有回头的。在六库站住脚跟,是山里人的梦想,甚至是人生成功的重要标志。
“老县长”不看重这些。
年轻时,他已有过一次主动返乡工作的经历。
18岁那年,高德荣考上怒江州师范学校,背着行囊踏上人马驿道,走出大山,人生大道从此在脚下铺开。1975年,毕业留校,走上校团委书记岗位。意气风发的年轻人,前程似锦。
然而工作4年后,他递交了一份申请,请求调回独龙江乡教书。
“一个民族要发展,没有文化不行。我受党的培养,读了书、明了理,独龙江需要我,所以我就要求回来了。”“老县长”解释道。
那次回乡,在乡里一“猫”就是10多年。教书育人、异常清苦。后来,基层工作急需有文化、情况熟的少数民族干部,根据组织安排,高德荣又走上了“仕途”。
“在独龙江苦不苦?”“我的幸福指数很高啊!”他咧嘴笑道:“在这里我心里很踏实、很舒服。看到民族进步,我就快乐幸福!”
“官当得够大了,如果不为人民做点事,活着的时候群众不要你,死了以后,马克思也不要你。”他说。
看着这位特立独行、像农民一样的老人,记者不由从心底生出几分尊敬来。
老家是“根”,老乡也是“根”。“老县长”脸上的皱纹,有点像高黎贡山上的珍稀植物大树杜鹃,树皮斑驳,但这种树树形苍劲,根扎得很深,花朵绚丽。
火塘
独龙人家的“客厅”里,有一个火塘,大家围坐着烤火、说话、喝茶,有时还会喝点自酿的酒。火焰跳跃,水壶“吱吱”冒着热气。
“老县长”喜欢看火苗。家乡,就是这种柴火燃烧时散发出的暖暖的、有点呛人的味道。
迪政当村离乡政府约30公里。年近七旬的李文仕说,“老县长”经常来,一来就一家一家看,坐东家火塘,看西家牛圈。最偏僻的人家,他都要去,大家都熟悉他,他也熟悉大家。
“老县长”不仅关心群众脱贫致富,也挂念群众眼前的实际困难。
在同事们的印象里,“老县长”的工资大部分用在了接济群众。每次下乡,汽车后备厢里都装着给困难户的大米、油和腊肉等。每送到一家,他都会说:“这些东西和钱,不是我老高送的,是共产党关心我们少数民族,上级让我送来的。”
“我们全家都是拿工资的,我家脱贫了,但独龙族还没脱贫。”“老县长”说。
在贡山县城有一幢破旧的四层老楼,高德荣的家就在其中的一套单元房里。面积约46平方米,家具老旧,屋里没有卫生间。不是亲眼所见,记者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厅级干部的家。
多年来,高德荣一家就住在这里。它也是独龙江乡亲到县城办事、读书的“接待站”。屋里有时打地铺睡十几个人,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州里多次提议在贡山县城给“老县长”调大点的房子,但他坚辞,也没拿过补贴。“贡山穷,住房紧。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,住习惯了,让别的同志先改善吧。”即使到州里工作,他也没要六库的房子。
他极不愿意谈自身经历和家事,每当记者提起家里人对他的看法时,他总是用“对家人是应该好一点”之类的话搪塞过去。但对老百姓好,他不含糊。
2005年冬,贡山暴雪。2月18日,他带工作组沿独龙江公路察看各村灾情,到半道时,雪崩路断。高德荣说:“看来路一时无法抢通,双拉娃村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,干等不行,走着去,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到。”
在深雪里蹚了三个多小时,天擦黑时,一行人终于抵达双拉娃村。刚到村口,就听见有人喊:“县长带人来了!县长带人来了!”
乡亲们闻声,纷纷跑出家门,不少人拉着高德荣的手哭了。
独龙人家的火塘,给人暖暖的感觉。“老县长”就像长辈,和他一起,也有这种感觉。
心念
大山能遮挡人的视线,但遮不住人的眼界。在他看来,独龙人要追赶,“远”靠教育,“近”靠产业。
第一次回乡工作时,他就在母校巴坡小学教书。当乡长后,高德荣一心惦记村民子女的教育。
他曾特地赶到迪政当村一户困难群众家里,掏出两百元钱递给男主人,说:“生活困难是暂时的,孩子没文化是一辈子的,要让娃儿读书。”又走到孩子面前,掏出自己仅有的一支钢笔递给他:“娃儿,这支笔送给你,好好读书,将来走出独龙江。”
这个男孩接过笔,紧紧攥在手里。转眼20多年过去了,他已成家立业,在贡山县城参加了工作。当年的那个下午,他记了20多年。
当地干部说,“老县长”是一个“矛盾体”,总是鼓励别人走出独龙江,而自己却往独龙江钻。
在高德荣和当地干部努力下,在外界关心支持下,独龙江乡教学基础设施不断改善,教学质量进一步提升,适龄儿童入学率100%。
一说起发展民族产业,“老县长”话更多。
“独龙人不能靠挖石头、砍树致富,不能破坏这片青山绿水,它属于国家。光种苞谷也解决不了问题,要搞符合地方实际的产业。”
独龙江峡谷沟壑纵横,森林覆盖率达97%,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。
什么才是他说的产业呢?经过反复考察,他盯上了一个当地从没种过的产品——草果。
草果是一种调味料,贴地生长,喜阴,适合在林下种植,易成活,少病害,好管理。现在产地收购价每公斤10元左右,群众在房前屋后、河边山上、草间树下大规模种植,有的人家一年收入达十几万元,祖祖辈辈没见过这么多钱。
在高德荣等的推动下,独龙江乡的草果种植面积已逾4万亩。乡里的第一个企业——草果烘焙厂也已建成投产,开始向深加工要利润。
现在,重楼、中蜂、独龙牛、独龙鸡、漆树、蔬菜等一批特色生态种植养殖项目在独龙江边发展壮大。
“老县长”越说越兴奋:“以后要建‘绿色银行’,独龙人需用钱,都到山上取。”
他畅想,独龙江生态好,今后在保护的前提下,发展生态旅游业,也就是“有品位的旅游业。”
“加快独龙族产业发展再也等不得了。”他一挥手,“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!”
尊严
今年4月10日,天刚放亮,“老县长”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,招呼大伙上山采野杜鹃花。因为这天是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实施“最后一爆”的日子。
“轰隆隆”的炮声响起,中午时分,隧道全线贯通。在欢呼声中,“老县长”灿烂地笑着,把一束束杜鹃花插在工程建设者胸前的口袋里。
这一天,“老县长”和独龙江人等了很久,也努力了很久。
要冲破大雪封山,办法就是在高山雪线以下,在较低海拔处打一条长6.68公里的隧道,并对通乡公路进行升级改造,使路面避开冰雪困扰。
独龙江穷,贡山县财政也很困难,只能靠国家和各级各部门支持。为此,他没少奔波,一有机会就呼吁。
他的逻辑是,国家那么大,怒江、独龙江那么远那么小,上级很难了解真实情况,向上反映情况是当干部的职责。
他的另一个逻辑是,党和政府、全国人民关心支持少数民族地区发展,少数民族自己也要争气,把生产搞好,加快发展,不掉队,不拖后腿,不给国家抹黑,用行动来表达感恩。
如今,独龙江通村公路通了,桥架起来了,移动通信、广播电视、卫生院、中心校、银行等基础设施一应俱全。全乡主干公路总里程已达140多公里。
每当干部群众称赞他贡献大时,“老县长”总说:“不是我能干,是共产党对我们少数民族好!”
“老县长”坐不住,总在干这干那。他说:“人活着就要做事。不然生命没意义。”
就连饭桌上,他也最忙。有了“过生日”的交情,他对记者亲热了许多,不停为记者夹菜。当记者准备为他夹菜时,他调侃道:“不要不要,你走后也没人给我服务,习惯了就麻烦了。”说完,顽皮地大笑。
“阿角朋”
相传,从前独龙人食不果腹。这时,一位叫“阿角朋”的巨人,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平整土地,收集山林间的野果等种子,沿独龙江河谷一路播撒,长出果实供人食用,自己最后累死,融入大地。
“你像‘阿角朋’吗?”
“不像,我要向他学!”“要说有,共产党和兄弟民族,才是我们独龙人的‘阿角朋’”。
在他家的火塘边,他讲了自己的一次经历。1975年,一把火烧掉了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的许多房子,还有从附近5个县刚刚抢运进来的全部过冬物资。眼看大雪就要封山,冬天可怎么熬啊!许多人失声痛哭。
接到报告后,党委政府立即组织抢运,干部、群众、军队紧急动员,骡马不够,就人背肩扛。
“马上要下雪了,山路上全是运粮的人,连当时的州长、军分区司令和政委,每个人都分到了背粮的定额,大家打着火把翻越高黎贡山。”忆往事,“老县长”眼睛有点湿润,“相同的事,1992年又发生过一次。”
“你说,共产党对独龙人好不好?共产党的干部好不好?”他凝视着记者,当然不是在等答案。
进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,党和政府整乡推进、整族帮扶战略实施,独龙江乡又发生巨变。峡谷里,一幢幢“别墅式”农家小院映入眼帘,私家车开上了柏油路,不少独龙人用上了手机,家里用上了宽带、电脑、太阳能热水器。“老县长”晃着手机说:“过去看报是月报,看刊是年刊,现在中央一决策,我们马上就能知道。”
“老县长”情感丰富,喜欢写歌词。他曾写道:“丁香花儿开,满山牛羊壮,独龙腊卡的日子,比蜜甜来比花香。高黎贡山高,独龙江水长,共产党的恩情,比山高来比水长。”
每个人对生命价值的理解不同,对幸福快乐的体验也不同。在告别独龙江时,看着眼前这位送别的老人,记者联想到,虽然他比实际年龄苍老,身躯不再挺拔,但他是真正的共产党人,一位当代“阿角朋”。
新华社记者 周亮 王长山 崔清新 王思北(据新华社昆明12月21日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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